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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第二个天潼路口,叶家的轿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之前一样跟上来。
已经能隐约望见苏州河道上密密的桅杆,空气里嗅得到一丝腥臭的水汽。离目的地很近了,程佩青稍微放心。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的黑色福特突然在十字路中央调转方向,沿天潼路往东疾驰。
“他们为什么朝那里开!”程佩青惊呼,话说出口才觉得愚蠢。
跟在后面的赵淮原也来不及反应,一直冲过路口才猛然刹停。而钟庆年已经原地调头追了上去。正是路上最繁忙的时候,福特加速,再加速,一路按着喇叭疾驰,撞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黄包车,行人更是避之不及。钟庆年驾的警车在后面追得很紧,两辆车一前一后,拐到北四川路,再一路往北,又转回到文师监路上。车轮碾过电车轨道,剧烈地颠簸。程佩青整个人被抛上去又落下来,手撑车顶,勉强认着路。他忽然觉得疑惑,这分明是在往北火车站去。那里路上行人更多,福特不可能甩掉巡捕房的警车。
果然,眼见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看到福特后排的车窗玻璃摇下来,还有叶少钧,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要伸出窗口,脸上仿佛还是那样无邪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莫名叫他觉得恐怖。本能先于意识,他好像猜到会发生什么,尚不及做出反应,钟庆年已经点了一脚刹车,瞅准一个空档往路边打方向蛇形,大喊一声:“低头!”
程佩青俯身躲避,本以为会听到枪声,以及子弹击穿玻璃的脆响,结果却只听见一阵骚动,甚至可以说,是欢呼。
他抬头,只见前面轿车的窗口洞开,恍惚间好像正涌出许多硕大的飞蛾,起初只是一片灰白,直到展翅开来才发现颜色越来越多,随风舞成一个漩涡,再四散开去,斑斓成一片。不等他辨出是什么,就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喊:“铜钿!撒铜钿啦!抢啊!快点来抢啊!”
下一秒钟,警车一头撞上那一片钞票漫成的雾。周围的路人已经涌上来,像群鸦嗅到了尸体的腐臭。穿号衣的黄包车夫,赤膊的扛包苦力,街边的乞丐,卖鸡蛋的村妇,趿木屐的缝穷老妪,从四面八方扑到车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挤,拼命地抢。看不到眼睛,也不见面孔,只有各种形状的肢体,各种肤色的手指,不像是许多独立的生命体,倒好像是一个只有一种欲望的鬼怪,正疯狂舞动,或咆哮,或呢喃,都是一样的腹语:铜钿!抢铜钿啦!
钟庆年不得不刹停,无论按喇叭还是鸣警笛都没有用,每次勉强起步,便有人拍打着车厢喊,轧死人啦!轧死人啦!而更多的人还在蜂拥而至。他奋力推开车门,对空中鸣枪,那些人被枪声吓了一跳,但手脚也仅只停了半秒。是在赌他不敢直接对人射击,也是觉得法不责众,就算他敢,枪子儿不至于打到自己身上。这可是钱啊,跟钱比,命又算什么呢
直到赵淮原的车子赶到,几个巡捕吹着口哨冲下来,手持警棍驱散了人群,但福特轿车已经不见踪影。两辆警车分了两路,继续往北,一个岗亭一个岗亭问过去,伯顿路,海宁路,北四川路,靶子路,一直到公共租界的边沿汇合,驻守路口的日本巡捕告诉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一辆牌照号码为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
程佩青只觉头皮发麻。回想方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直到看见满天飞舞的钞票才完全确定侦缉处的情报没有出错。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叶少钧。而这个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夜幕降临,云层后面滚过一阵雷,隆隆声由远而近,像是终于撕破了一幅绷紧的鼓皮,雨水一滴两滴地砸落,越来越密,越来越沉重。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等着回去交差,只有钟庆年还俯身在引擎盖上看一张商务印书馆新测的上海地图,手指沿着细微的道路描画,然后折起来,扔给程佩青,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程佩青冷笑,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就凭你,怎么找呢
巡捕们怨声载道,但钟庆年坚持。他默不作声,又好像到了暴怒的边缘,神色阴沉,颌骨紧扣。他们都怕他,只好跟着他一点点地找过去,甚至远到越界筑路的区域,天主教女学堂,商务印书馆的印刷厂,延绪山庄,日本人小学校。时间点滴流逝,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目标就好像一滴水溶进汪洋,希望越来越渺茫。
直至深夜,他们终于发现了那辆牌照号码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被抛弃在宝山路水厂附近的一座旱桥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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